知音

在我小时候,每到秋天,爸爸都会晒一堆干菜。他用自行车驮回超大的冬瓜和南瓜,洗净、去籽,横切成圈状。这些白花花或金灿灿的瓜圈子,被爸爸用竹竿挑起,一排排地晾在阳台上。他还晒了很多豇豆,搁在4个巨大的竹匾上,把整个阳台占得满满当当。收了干豇豆和干瓜片,他还要晒橙子片和香蕉片。我们小孩抵抗不了诱惑,常常趁着爸爸午睡,蹑手蹑脚走近竹匾,从上面偷拈一两片水果来吃,并把周围的水果片往空白处挪过来一点,伪造竹匾中满满当当的现场。谁知,每次都被看守甚严的爸爸觉察到,他嗔怪般拍打我和妹妹的脑壳,说:“那是给你夏叔叔准备的,是他在高原过冬的盼头啊。”

爸爸与夏叔叔的友谊起源于他们就读医学院时,当时,住宿条件有限,每一间小小的宿舍要住7个男生,铺位都是谁先到谁先得。夏叔叔和爸爸带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几乎同时抵达,彼时只剩下靠近大门的两个铺位还空着。其中,正对着大门的那个铺位最差,看上去毫无隐私可言,睡在那里到了冬天肯定冷。上铺已经放满了先到的同学的箱子,下铺还空着;另一个上铺与之呈直角,虽然也靠门,但好歹不那么漏风。夏叔叔主动对爸爸说:“你睡那边的上铺吧,你是城里人,不习惯寒冷,对着门的这个铺位我来睡。”说着,夏叔叔就动手挂起了他的粗布蚊帐。

那年,医学院的新生一入学,就听了系里举办的援藏活动动员报告,夏叔叔决定毕业后去西藏行医。为此,他每天在走廊里练习做两百个俯卧撑,只要略有空闲,就去学校游泳馆游泳,增加肺活量,为去高原做准备。夏叔叔私下里对爸爸说,他是家里的长子,他下面还有两个妹妹,他跟爸妈达成的协议是,由他来支付两个妹妹未来上学的开销,千万不要让她们小小年纪就辍学嫁人。他打听过了,援藏的大学毕业生工资要比在平原上工作的高出一大截。他去高原,不仅能治病救人,还可以让两个妹妹挣脱既定命运,让她们尽可能地读书,然后找寻一份自己想做的工作。

毕业后,夏叔叔果然遵守承诺,去了高原。

他显然是一个不可救药的文艺青年,除了援助两个妹妹,他还省下第一年的工资买了一台海鸥牌照相机,并在宿舍的一角搭了一间小黑屋,用最原始的方式洗照片。他陆续寄给爸爸不少照片,从这些照片上,我们姐妹也得以目睹马背上医生的生活。

夏叔叔拍了连绵不绝的雪山,雪山被朝阳镀亮的那一刻,荒野仿佛有了明亮的启迪韵味;他拍了牧民厚实低矮的帐篷,明亮的篝火,孩子晶莹闪烁的眼睛,熬煮酥油茶的老妇人。他找了最薄的纸给爸爸写信,以节省邮费。在那孤寂的生活中,想倾诉的事情太多了,他描述作为医生的感动——经过一夜的抢救,藏族老爷爷还是走了,死者的长子非但没有一丝埋怨,反而给夏叔叔献上哈达,并率领一大家子人行礼;产妇被抢救过来后,全家人抹起了眼泪,产妇的妈妈非要把自己挂了40年的绿松石项链摘下来,挂在夏叔叔的脖子上。

有一年春天,夏叔叔来访,这已经是他与爸爸大学毕业分别后的第18年。他本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但此刻,他弯着腰,双腿因为长期夹马肚子而变成了O形腿,嘴唇也微微发紫。夏叔叔说,他的腰椎问题已经到了不能拖下去的地步,心肺功能也不好,于是他请了3个月长假,回到家乡好好调养一下身体。

爸爸感伤于昔日的好兄弟身体竟然差到了这种地步,他劝夏叔叔:“趁着这次养病,不妨尝试调动工作,争取能返回家乡,这应该对你的调养有好处。反正你已经在高原上服务超过15年了,两个妹妹也都已经成家立业,你的任务早就完成了。”

夏叔叔明白,只要他返回家乡,组织上就会照顾他,让他处在半病退状态——平原上并不缺医生。而藏北高原的医疗条件虽有很大提升,一部分牧民也已经搬进了定居点,牧民们聪慧的儿女也有一部分学医,并已回到家乡造福父老乡亲,但高水平的医生依旧欠缺。

夏叔叔说,他一定要干到55岁退休,再回家养病,到那个时候,他结婚就满25年了,他决定后半生好好陪伴妻子。“把我这辈子亏欠她的都补上。”夏叔叔停了停,又有点感伤地说,“我亏欠她太多了,也许这辈子都补不上了……”夏叔叔的妻子曾经调到高原的一所小学工作过5年,但后来,夏叔叔的岳父、岳母身体不好,需要照料,她又返回家乡工作。夫妻从此长期远隔两地。

那天,爸爸吹着笛子,夏叔叔拉着小提琴,共同度过了重逢后的一个绚烂的黄昏。他们合奏了一曲又一曲,仿佛将分别18年的话语都融入其中。接着爸爸小心翼翼地拿出了他珍藏在小皮箱里的物件,那是夏叔叔所有的来信,这些信被整整齐齐地分为18扎,每个信封上不仅写着汉字,还写着藏文。那个晚上,爸爸和夏叔叔咕咕哝哝,说了一夜的话,他们谈音乐,谈哲学,谈疑难杂症的治疗心得,谈雪山被朝阳戴上金帽子的那一刻,对灵魂的震撼。

半夜醒来时,我偷听了他们说的话,我模模糊糊地感觉到,那是爸爸和夏叔叔独有的精神高地,妈妈、我们姐妹都没办法进入这个高地,去领略其中的风景。我为爸爸感到庆幸,他拥有了精神上的异姓兄弟。我终于明白爸爸为何要四处为夏叔叔收集小提琴琴谱和各种耐读的小说。我也终于理解,夏叔叔千里迢迢寄给爸爸的奇怪礼物,包括被大江大河的源头之水冲刷得晶莹光亮的卵石,粗羊毛编成的坐垫。偶尔还有一本旧书,那本书的天头地脚记满了夏叔叔的涓滴感悟,那些感受,也只有在同样漏风的上铺度过青春时代、同样奋战在一线的医生可以懂吧。

爸爸去世后,每年清明,我们去上坟,都见墓碑被擦拭得干干净净,有时墓碑前放着若干卵石。每次看到它们,我们都明白是夏叔叔来过了。夏叔叔有收集卵石的癖好,到晚年也没有改。我记得他来探望爸爸的时候,倒出了半挎包的卵石,那些都是从大江大河的源头捡来的,沐浴过雪水,经历过冷冻与曝晒,被狂风吹袭过的石头。它们在时光的流水中,被打磨得五彩斑斓、温润如玉。夏叔叔烧起炭火,加热卵石,为我们做石子馍,又以小卵石为棋,与爸爸在庭院中下围棋,深色的卵石为黑子,洁白的卵石为白子。

如今,在爸爸的墓前,几颗卵石,又沿着夏叔叔想象中的棋盘格被放上了,仿佛这盘知音之棋,尚未下完。

(吴 语摘自《太湖》2025年第2期,李 晨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