牲畜林

〔意〕卡尔维诺

在那扫荡的日子里,树林里像集市一般热闹非凡。山间小路以外的灌木丛和树林中,赶着母牛和小牛的人家,牵着山羊的老太婆和抱着大鹅的小姑娘比比皆是。更有甚者,有人逃难的时候还带着家兔。

那天早晨,农民朱阿·德伊·菲奇正在树林深处砍柴,对村子里发生的事情全然不知。

他正挥动斧头砍一棵枯树时,隐约听到林子里响起了系在牲口脖子下的铃铛声,感到非常惊奇。

从长满苔藓的岩石后面,走出一个头戴草帽、长着小胡子的农民。是他的老乡,牵着头白胡子大山羊。

“朱阿,你在这里干什么?”老乡对他说,“德国鬼子进村了,正挨个搜查牲口棚呢!”

“天哪,糟糕了!他们肯定会找到我那头奶牛‘花大姐,把它带走。”朱阿大声说。

“你快去,可能还来得及把它藏起来。”老乡提醒他说,“我们看到德国人的队伍进了山口,就马上撤了。可能他们还没走到你家。”

朱阿丢下木柴、斧头和蘑菇篮子,撒腿就跑。

翻过一道山脊,村子便展现在眼前。村子里空气紧张,不时传来德国人的叫喊声和用拳头砸门的声音。

“天哪!德国鬼子已经进村了!”

朱阿·德伊·菲奇全身颤抖起来。

凭借一排排葡萄架的掩护,他穿过田野,悄悄地靠近村子。他从一个屋角转向另一个屋角,他的家就在前面,门依然关着。“哞——”一个声音从牛棚里传出,是母牛“花大姐”,此刻它听到了自己的主人正在走近。朱阿高兴了。

就在这时,突然从一个拱门下传来了脚步声,朱阿赶紧躲进门洞,用力向后收缩圆鼓鼓的肚子。这是一个长得农民模样的德国兵,短短的制服遮不住那长胳膊、长脖子,他的腿也很长,拿着一杆像他一样高的破枪。他离开了同伴,想独自捞点什么。“哞——”“花大姐”又叫了起来,德国兵的精神为之一振,迅速向牛棚走去。朱阿紧张得气都喘不过来了。

他看到德国人在凶狠地踢着门,肯定很快会破门而入。于是就绕到房子后面,走进干草棚,在草堆下翻找起来。那里藏着一杆老式双筒猎枪和子弹袋。他把两颗打野猪的子弹推上膛,子弹袋系在腰上,平端着枪,悄悄地走到牛棚门口。

德国兵正牵着牛往外走。

躲在墙后面的朱阿开始瞄准了。要知道,他是村子里最蹩脚的猎手,从来瞄不准,不要说野兔子,就连一只松鼠也没打到过。他使劲瞄准,但颤抖的双手使枪口不停地在空中转动。他想对准德国人的胸膛,可是准星正对着的却是牛屁股。“天哪!如果我想打死德国兵,遇难的却是‘花大姐,怎么办?”朱阿这样想,不敢贸然开枪。

德国人牵着这头因听到主人来到而不肯前进的牛,吃力地走着,突然发现伙伴们都已离开村子上路了。他准备拉着这头固执的牛追赶伙伴。

德国兵为了追赶逐渐远去的伙伴,想抄近路,走入了树林。现在凭借树干的遮挡,朱阿更容易跟随他。

进入树林,母牛似乎不那么固执了。相反,由于德国人对这林间小路一点也不熟悉,是母牛领着他前进,并选择走哪条岔路。没过多久,德国人就发现,他并没有走上通往大道的近路,而是进入了密林深处。一句话,他和母牛一起迷了路。

德国人心惊胆战地打量着这浓密的树林,琢磨着如何才能走出去。忽听杨梅果树丛中一阵响动,跑出一头漂亮的粉红色小猪。在他的家乡,从未见过猪在树林子里跑来跑去。他松开牵牛的绳子,就去追赶那头猪。“花大姐”一旦得到了自由,就一头钻进树林跑了,这里有它许多朋友。

就在朱阿站在那里准备扣动扳机时,附近出现了两个小孩,一男一女,头戴毛线帽,足蹬长筒靴。他们脸上挂着泪珠说:“朱阿,请你瞄准点。要是把我们的猪打死了,我们就什么也没有了。”朱阿手中的猎枪又跳起了塔兰泰拉舞。他的心肠太软了,激动得太厉害了。这倒不是因为他要杀死那个德国鬼子,而是为那两个可怜孩子的猪担心。

德国鬼子怀里抱着那头吱吱乱叫、拼命挣扎的猪东撞西撞。突然,伴着猪的叫声,“咩——”的一声,从山洞里跑出一只小羊。德国人放下猪,又去抓羊。他抓住那声嘶力竭叫唤着的羊的一条腿,像牧人那样把羊扛在肩上,向前走去。朱阿蹑手蹑脚地跟在后面,心想,“这一下你可跑不了了,机会来了。”正要扣动扳机,突然有一只手托起了他的枪。原来是个白胡子的老牧羊人。他合掌向朱阿祈求说:“朱阿,不要杀死我的小羊,你只打死他,千万别打死我的羊。你瞄准点。”朱阿简直给搞糊涂了,连扳机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了。

德国兵在林子里转悠,对自己看到的东西感到惊奇:小鸡栖息在树上,豚鼠从树洞向外伸头探脑。简直像诺亚方舟一样。看,松树枝上站着一只开屏的火鸡。他连忙伸手去抓,但火鸡轻轻一跳,跳到更高一层的枝上,尾羽依然展开着。

德国兵继续向上爬,树枝越来越细,脚下的树枝突然折断,他掉了下来。

跌倒在地上之后,他看到小路上有只兔子,德国人一把抓住了它的耳朵。提着吱吱乱叫、左右扭动的兔子,他又上路了。为了不使兔子跑掉,他不得不高举手臂,跳来跳去。林子里到处是牛叫、羊叫、鸡啼。每走一步都可以发现新的动物:一只鹦鹉站在冬青树上,三条红鱼在泉水中游动。

朱阿骑在一棵老橡树高高的树枝上,一直盯着提兔子的德国兵。虽然兔子不时地变换姿势,但总是离不开准星。朱阿觉得有人在拉他背心的下摆,一看,是个梳着辫子、满脸雀斑的小姑娘。她说:“朱阿,别打死我的兔子,反正德国人已经把它拿走了。”

德国兵来到一个布满灰岩石、长满绿苔藓的地方,附近只有几棵干枯的松树,前面就是悬崖。一只母鸡正在洒满松枝的地上觅食。德国人急忙去追鸡,兔子乘机溜走了。

这是一只光秃秃没剩几根毛的母鸡,人们再也不可能见到比它更老、更瘦的鸡了。是全村最穷的老太婆吉鲁米娜的。它很快被德国兵抓住了。

朱阿埋伏在岩石的高处,用石头垒了个枪座。实际上,他修筑的是个掩体,只留下一个可以放枪筒的射击孔。现在他可以毫无顾忌地开枪了,就算把那没毛的母鸡打死,也没什么关系。

正在这时,吉鲁米娜老太太身披黑色破披肩走了过来,向他讲了这样一个道理:“朱阿,德国人拿走了我的鸡,那是我在世界上唯一的财产,这已经够使我伤心的了。现在要是你把鸡再打死,那我就更伤心了。”

听了老太太这番话,朱阿的手比以前颤抖得更厉害了,他的责任太大了。尽管如此,他还是鼓足了勇气,扣动了扳机。

听到枪声,德国人看到手中的鸡没了尾巴。接着又一声,翅膀丢了一只。难道这只鸡有魔法,会在手中自我爆炸,自我消耗?又是一枪,母鸡的毛全部剥光,除了还在不停地叫以外,简直可以直接送去烧烤。心惊胆战的德国兵抓住鸡的脖子,手臂平伸出去,同自己身体保持一定距离。朱阿的第四枪恰好打在他手下面一点的鸡脖子上,他手中只剩下了一个鸡头。他飞快地把鸡头扔掉,撒腿就跑。但再也找不到路了,前面是个乱石崖。石崖边上长着棵树,上面趴着一只大猫。

现在,他对在林子里能看到各种家养的动物,已毫不奇怪了。他伸手去抚摸那只猫,希望能听到它的呼噜声,聊以自慰。

要知道,很久以来,这个林子里就有一只凶恶的野猫,专门捕食飞禽,有时甚至到村子里偷鸡吃。原以为可以听到猫呼噜声的德国兵,看到那只凶狠的动物,竖起全身的毛向他扑来,他感到快要被野猫的利爪撕成碎片。人和野猫在厮打中一起滚下了石崖。

就这样,朱阿这个拙劣射手,像最伟大的游击队员和猎手一样受到全村人的欢迎。人们凑钱给可怜的吉鲁米娜买了一窝小鸡仔。

(葛梦婷摘自上海文艺出版社《外国短篇小说》一书,本刊有删节,孙 愚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