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以来,宁养院里越来越热闹。每个在这里工作的人都想着同一件事,给年轻的新娘举办一场美丽的婚礼。那么多工作人员都在尽自己的一份微薄之力,这个关怀网络完全是自发、冲动而愉悦的。鲜花和纸杯蛋糕已经订好,所有工作人员都从家里带来了节日彩灯,想把日间护理中心布置得更梦幻一点儿。志愿者司机风驰电掣地把新郎送到城里去试衣,试衣也是匆忙安排的,雪纺婚纱明天就到。
要准备一场婚礼,两天绝对不够,但我们的时间可能还不足两天。埃莉患有转移性乳腺癌,身体正在急速衰弱。她还那么年轻,20岁刚出头。很长一段时间,她的身体都在对抗癌症的侵袭。但是现在,一切都在崩溃中。她的肝和肾衰竭了,疲惫慢慢渗入骨髓,她日益变得困倦、虚弱。
作为埃莉的医生,我在不顾一切和谨慎行动之间左右为难。她迫切地想要在星期四结婚,所有的亲朋好友都要在场。当然了,这不算是她梦想中的婚礼,但是也差不多,因为她的身边围绕着所有她爱的人。但是今天才星期二,她几乎都睁不开眼睛了。我很担心,按照这样的恶化速度,再过48小时她可能就昏迷了。我们可以立刻安排一个婚姻登记员到床边来,完成她和未婚夫詹姆斯结婚的热切心愿,但是这就意味着她必须放弃自童年起就期盼的婚礼:一条走道、一个蛋糕、一件白色婚纱、五彩缤纷的纸片,最重要的是,要和她的亲朋好友一起分享这个时刻。
“你能让我撑到星期四吗?”埃莉问我。我知道我不能对她做出这样的保证,只能向她保证我会尽力。当她陷入沉睡,皮肤因黄疸症而发黄时,我也在努力尝试。
之后,我单独与詹姆斯聊了聊。他理解其中的风险,知道最安全的做法是什么,但埃莉一心想要一场像样的婚礼。“让我们试试吧,给她想要的。”他对我说。
埃莉过于疲惫,没有办法自己好好筹备婚礼,她把婚礼策划的任务交给了3个好姐妹。一天晚上,我和她的姐妹们坐下来聊了聊,看看我们能帮忙做些什么。食物、装饰、茶杯、蛋糕台、鲜花、音乐、五彩纸片……有太多细节要考虑,或者说细节就是一切。随着受邀宾客人数的增加——一开始是20人,然后是40人,后来超过了50人——我们开始思考如何才能把这么多人挤进日间活动室。“我们会搞定的,”护士长劳里坚定地说,然后她对我飞快地一笑,“我承认,这让我大半夜睡不着觉,但是我们一定会搞定的。”
我咧开嘴对她回以微笑。我也每天很早就醒了,但那是出于别的原因。如果埃莉陷入昏迷或者临终前的混乱,那她会失去法定的参加婚礼的行为能力,我就会毁了她嫁给深爱男子的唯一机会。我知道,无论昼夜,我们都能给她叫来一个紧急住院医师,但是她的病情可能随时突然恶化,很可能是致命的。我拼命祈祷自己的判断没有错。
星期四的早晨如约而至,我提前一小时赶去上班,第一站是埃莉的病房。她就在那儿,蜷缩在未婚夫的怀中。他们羞涩地抬起了头。不管结婚有什么传统要遵守,詹姆斯和埃莉都不愿离开彼此哪怕一秒钟。“我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埃莉说,困倦地对我微微一笑。我的内心在欢呼雀跃,放手一搏是值得的,很快我们就要举行一场婚礼。
我喘着气走进了日间活动室。一串串白色的节日彩灯早已装点在每一扇窗户、每一面墙上。一队志愿者正埋头苦干,争分夺秒地把房间布置得尽善尽美。一排排座椅被重新摆放,留出一条足以让轮椅通过的走道。房间的前方是一张蒙上了白色亚麻布的塑料桌子,上面散落着奶油色的玫瑰花瓣。两边的花束硕大无比,明艳可人。我知道我们找到的花商很干脆地拒绝收费。雪白的糖霜纸杯蛋糕组成了婚礼蛋糕的模样,这座蛋糕塔也是来自本地烘焙师的礼物。在这样一个原子化的时代,原来我们之间仍旧被神奇的羁绊牵引在一起。毕竟,人是同一物种。
过了一会儿,我又回去检查我的患者。婚礼策划小分队已经让她大变身。小小的花朵在她的发间若隐若现,她肿胀的身体隐藏在层层叠叠的白色雪纺婚纱之下。她感觉不到疼痛,只是疲累。我让她恢复一下体力,准备参加仪式。
埃莉坐在轮椅上,当她的爸爸骄傲地推着她走过我们布置的临时走道时,房间里每个人的眼眶都湿润了。你不需要是一名医生,也能看出她命悬一线,与这个世界的联系是如此脆弱。这个女孩如同一个幽灵,比空气还轻,用尽自己的每一分力气,只是为了和我们待在这个房间里。她甚至已经没有力气微笑,我看到她的头垂下去,眼皮耷拉着。加油,埃莉,再坚持一会儿。我在房间的一角徘徊不定,越发焦虑,准备随时冲上去出手干预。
登记员宣布仪式开始,房间里到处是喘着粗气的抽泣声。但是我注意到,詹姆斯满脸都是笑意,并不是普通的微笑,而是仿佛脸都要裂开,整颗心都高兴起来,随时能来个侧手翻的笑,是那种傻乎乎又难以置信的样子。他惊叹于眼前这个万里挑一的女人即将成为他的新娘。许多年前,我在丈夫的脸上见过这种笑,我知道当时的我也笑成这样。
婚礼仪式依然有那些包含感恩和承诺的老套发言。随着仪式的进行,我发现埃莉的身体不知不觉起了变化。一切就快到尾声了,接近礼成的时刻,我眼见着她脸上的紧张突然消失了。慢慢地,她仿佛从体内被点亮了一般,先是双眼,然后是双颊,最后是双唇,她小心地露出了娇羞的微笑。现在,房间里的人都注视着她,她不再害羞,而是欣喜起来。她整个人舒展开来,闪耀着神采,当她说出“我愿意”的时候,她突然奇迹般地光彩照人。埃莉不再是一个垂死的年轻姑娘,而是一个在婚礼上光芒四射、欣喜若狂的新娘,仿佛她的癌症消失了。每个人都能看到、感觉到整个世界隐去了,只剩一件事:两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结为夫妻。
仪式结束,婚姻登记顺利完成,我看见埃莉坐在轮椅上倒向一侧。她泄气了,在我面前倒了下来。
“你想和詹姆斯一起回房间吗?”我轻声问。
她微微地点了点头,累得已经无法开口。我向大家解释了一下,这对新人一边往外走,一边挥手向大家告别,四周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埃莉在丈夫的怀中度过了24小时,之后陷入昏迷。第二天她去世了,在詹姆斯的怀中,穿着她的白色雪纺婚纱。
明知自己即将死去的人和我们其他人之间其实只有一点不同:身患绝症者知道自己时日无多,而我们以为自己拥有很多时间。前者的紧迫感驱使他们做自己想做的事,奔向他们所爱的人,品味生命留给他们的每一刻。因此,在宁养院里,有超乎你想象的、更多的重要事物——更多的爱、力量、仁慈、微笑、尊严、欢乐、温柔、优雅、怜悯。在一个充满生机的世界里,我的患者教会了我关于生命的事。
(飞 白摘自四川文艺出版社《亲爱的生命》一书,本刊节选,陆 凡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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