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摄影师牛童的母亲做了快递分拣员,他则以实习生的身份进入快递站,近距离观察、记录母亲与工友们从事的这个平凡工种背后的百味人生。2024年他的摄影作品《快递》入围德国徕卡摄影奖,2025年年初,他的母亲不幸因病离世,照片成为他最后的存念。
快递员工作照2020年年初,我刚参加完研究生考试,便连续高烧3天,困在西安的出租屋里。那些日子,母亲只有在很晚的时候才与我通电话,直到有一天她发来一张手背、虎口还有手指关节处开裂的照片,我才知道她在医疗器材厂上班,手每天都浸泡在消毒水里。
2011年,36岁的母亲被她在里面工作了10年的工厂裁员以后,她先后开过烟酒店,卖过保险,误入过传销组织,也摆过小摊,那时又去医疗器材厂上班。不久后的一天,母亲在电话里说:“我准备不干了,手受不了。”
11月的某日,母亲兴奋地打电话告诉我,她进了某快递的站点,还是个小负责人。我第一次在母亲的话语中感受到她对工作的激动。从西安回南京前,我特意去了解了一下这家快递公司,这在当时是个陌生的名字。
在我看来,母亲再一次挑了一个“孬活”。见面当晚,我们因为这份新工作爆发了一场持续整晚的争执。我问母亲:“你知道西安的快递站都爆仓了吗?”她说这家快递不会,我不知是实情还是因为她倔强,又试探着问:“你的腰一直有伤,你能不能换一份工作?只要能交社保就行。”母亲摇了摇头,说已经试过了,这份工作没有那么累。
我不相信,最后翻起了旧账:“你为什么总是这样?为什么我说什么你都有理由辩解?为什么总是让自己这么辛苦?为什么之前那么多工作你都做不下去,这份就能做下去?你之前的选择哪次是对的?”
母亲明显疲惫了,只说了一句:“等你毕业,就好了。”这是我们之间所有对话的惯常结尾。
母亲下班较晚。第二天夜里,我带着摄影设备,想去看看母亲工作的地方。
到了快递站后,母亲的工友们正在运输最后一批货物。
母亲收工后,我骑着她的电瓶车,她背着我的相机包坐在后座上。我们就这样骑回了家,感觉像小时候她接我放学一样。夜路湿滑,我小心翼翼地骑车,路上没有和她说一句话。但心里暗暗在想:分拣快递究竟是一份怎样的工作?母亲为何如此执拗地坚持做这份工作?对她来说,快递意味着什么呢?带着这样的问题,我萌生了去拍摄快递这个行当的念头。
王志敏是我母亲之前的工友,后来去了一家快递站工作,我叫他王叔。早上6点,我和王叔到了城南的一处分拣厂,厂区比一个标准操场大些。气温飞速攀升,水泥地上没有任何遮挡物,被太阳晒得滚烫,工人在烈日下进行分拣、搬运、装车、卸货、配送。汗水像是失控了,从额头、脖颈、后背渗出,浸透工服,顺着皮肤淌下。我在厂房里希望找到合适的位置拍下这个燥热而混乱的场景,便去往二楼。
二楼是宿舍区,部分天花板已垮塌,地面上是灰尘、水渍与烟蒂,楼道拐角处放置着一台破旧的洗衣机,应该已经废弃无法使用,但里面还放着几件破旧的短袖,沾满灰尘。
当我还想继续观察其他地方时,王叔说他马上要去拉货,带我去大型仓看看。卡车朝机场方向开去,路上,王叔的话多起来。他很爱聊有关学习的事,他的儿子马上要上初三,在市里一所不错的中学。班主任说按这状态下去,孩子考所好高中没问题,家长得配合好,争取将来考所好大学。我能看到他眼里的光。
卡车开进了一片巨大的物流园区。机场附近的中转站规模大得惊人,高耸的库房连成了片。王叔指着不同的区域,如数家珍:“喏,这个园区,××公司投了××亿元……那个仓库,××公司砸了××亿元……”语气里带着一种与有荣焉的参与感。我拿起相机,想拍下这钢铁森林般的景象。园区里走动的人立刻投来警惕的目光。王叔低声说:“收起来吧,到处是摄像头。”
王芳在传送带的中间位置,整条线上有10多个工人,她是唯一的女性。手上戴着劳保手套,脖子上挂着一块蓝色的湿毛巾,她快速地拨拉着自己眼前的货物。
王芳理清了自己的货物,骑上车去送货。我们约好等她回来后,再去她家里拍点照片。
或许我母亲的故事引起了她的共鸣,王芳和我述说她的成长经历:她和我母亲有相似的经历,上学、务农、逃离,一心想要掌握自己的命运。只上了一年级就因贫辍学,倔强地站到教室门口听课,遭遇老师的冷嘲热讽;在大城市里漂泊谋生,执意逃离原生家庭的控制,却又陷入不如意的婚姻中。
叔叔把开了几十年的理发店改成了快递驿站
牛童在毕业展现场“现在我年纪大了,去哪儿都没人要,身体也渐渐不太行了。前几年去送外卖,一个冬天的晚上,我摔进一个小区的水池里。单子快超时了,我马上爬起来,一口气爬上6楼,把外卖送完才回家换衣服。那天被冻着了,导致我现在受不了冷风,兜兜转转后就在中转站做分拣工作,虽然累,但是有社保,也不用总是受冻。”
2022年5月,我在北京完成一个项目的拍摄,赚了几万元钱,刚回到西安的学校,母亲突然打电话。唠完家常后,她轻描淡写地说自己最近回家了,分拣快递的工作先不做了。我感到有些异样,于是追问,她说:“患癌了,结直肠癌,四期。”
我匆匆赶回南京,陪着母亲严格遵循医嘱,化疗、做靶向治疗、锻炼、注意饮食,等等。2024年年底,医生把我从病房叫出来,说母亲过不了春节,建议尽快转到社区医院输营养液维持生命。
在陪伴母亲治疗的灰暗日子里,我收到邮件,被告知拍摄作品《快递》入围了德国徕卡摄影奖。我很希望带着母亲一起去领奖,但她已经虚弱到无法承受一趟跨国飞行。
母亲的生命落幕是一瞬间的事情,但与她的告别,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在母亲离开后的第32天,清晨5:02,她进入我的梦里,站在家门口的院子前等我。我远远地看到了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缓缓抬起手向她招呼一声,她微笑着回应我。我奔跑向前,扑到她的怀里,始终在哭泣。母亲轻抚着我的头说:“我现在很好。”
小区里最近都在流传两件事情:小叶去世了;小叶的儿子上电视了。记者来访,家里的小院和母亲照料的植物成为我的背景,记者想了解作为快递员的我的母亲。他们问我:“方便透露你母亲的姓名吗?”
我说:“叶菊。”
名字很美,像是野菊。
(小 美摘自《财新周刊》2025年第29期,本刊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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