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外婆在去世前几个月,常说能在病房看见植物。
“那个白墙上长满乌乌的东西,你莫离得那么近。就是我们经常去的公园里的那些东西啊,密密麻麻,越长越多,太可惊了。你看不到吗?好危险啊。”外婆说客家话,她着急,费力抬起身在空气中抓,差点把输液管拽下来,又伸手拉我。“好好好。”我安抚她,把输液架挪远。
人民公园是外婆和外公几乎每天都会去晨练的公园,在家附近,也是我去过次数最多的城市公园。她在幻觉中仍然会去公园,会看到植物蔓生,即将淹没我们。她起身想救我于会吞人的植物中。
在被确诊患有肺癌前,外婆的身体已大不如前,有一回她独自从公园出来,在菜市场买完菜往家走,实在走不动,在路边坐了好久。坐到快中午才能起身,之后一路走走停停到家。“我以为自己再也走不回来了。”后来外婆说。那是她最后一次去公园。
医生说,癌症晚期,余下的时间不到一年。全家都瞒着她。
占据我短暂人生时间最长的家,是外婆外公家的那所和我年纪差不多大的老房子。记忆里,那个家无论什么时候都住满了人。早年是外公外婆,母亲和我,小姨与表妹,舅舅,表哥。三个房间,八个人,不知是如何挤下的。大家的停靠原因各有不同,至于我,是因为父亲与母亲离婚,母亲带着五六岁的我回来。说回来不是很准确。我在离这个家最近的医院出生,出生后一直由外婆照顾,我几乎从未离开,因此也谈不上回来。
外婆用食物喂养这个家。
饭豆排骨汤,加一粒蚝干增加鲜味,汤是黑色的,饭有豆粉香。我可以什么菜都不要,连吃好几碗饭豆汤拌米饭,外婆说这也是她年轻时最喜欢的吃法。
芋头饭,一道客家主食,外公外婆是客家人,我对他们的所有认知仅来自客家方言和餐桌上的客家菜。用猪油把大蒜煸香,加入切成丁的荔浦芋头,煎得微焦,再加盐调味,和米饭一起烹熟。绵软的芋头混在颗颗分明的米饭里,又糯又香。
酿菜也是客家食俗,酿尖椒、酿豆泡、酿苦瓜、酿茄子。一定要用土猪肉,肥瘦参半,拿大刀在砧板上剁成肉糜。然后加入切碎的香菇、马蹄和海米,搅打上劲。尖椒去头掏空,豆腐泡戳破,用肉馅填得鼓胀。只放酱油煮熟就很美味,咬破尖椒或者豆泡表皮时,得小心肉汁溅出来。
冬天才会做大砂煲。一层肥瘦相间的五花肉、一层咸鱼、一层腌黄瓜皮,不紧不慢炖一下午,还不能吃。第二天再炖一下午,小火煨着,砂锅中发出轻微的咕噜声,猪肉油脂丰腴,鱼鲜,混合着腌菜经过发酵后的复合香气。在没有暖气的湿冷的南方室内,那只冒着热气的圆胖大砂锅是尊贵的君王、慷慨的圣主,内里盛满掏取不尽的宝藏。
外婆知道自己的菜做得好,不羞于得意,常站在餐桌旁自夸:“哼,让你们捻着耳朵吃完。”一日三餐,全家七八口人,全部仰赖她的喂养。
偶尔,甚至只有那么一次,我在餐桌旁和父亲会面。法院下了离婚判决,父亲每月支付一百元抚养费至我成年,他不定期来外婆家看我。房间昏暗,其他人退到卧室,客厅里只剩我和父亲面对面坐着。两个人一言不发。他和母亲都不知道我早就翻遍他们的离婚诉讼材料,什么都知道。我知道他因为母亲不同意离婚,就偷偷把家里的门锁换掉,逼得母亲与我回外婆家。我知道是他让朋友非法拘禁母亲,让全家为了赎人在深夜奔波。我知道母亲身上的瘀伤不是因为摔跤了,而是缘于他。
但母亲仍会哀叹:“那么美满的一家人,他为什么一定要离婚?因为你不是儿子。”
父亲是房地产公司的工程师,会造房子,但他造不出家。
“你妈妈那么不容易,你要懂事。”大人们喜欢这么对我说,好像我确实要为父母离婚负点责任。
我很早便懂得隐匿情绪与需求。在外婆家的阳台上偷偷哭,不让任何人发现。偷偷地恨父亲,无数次梦到他回来求和,而我将他赶出去,告诉他,没有他我们也过得很好。
我只有和外婆在一起时是全然轻松的。她用食物喂养我,在意我喜不喜欢,吃得好不好。她在我生病时照顾我,不评判我得病是因为少穿了衣服还是由于贪嘴,不会说我给大人添了麻烦。“小孩子不舒服是不会撒谎的。”她说。她无条件地信任我,爱我,用她的整个身体爱我。她唱童谣,自然地牵我的手,在我回来和离开时拥抱我,说她想我。
外婆去世前几个月,我回家过年,到家当夜听到外婆颤声呼唤:“阿二姐,阿二姐。”母亲排行老二,外婆这样叫她。我惊醒,外婆倚着墙瘫坐在地,捂着胸口。我们把外婆扶回房间,给她吃急救药,测量血压。后来短暂在家的时间,我和外婆睡。那时癌细胞已转移至全身,她每夜都疼得无法入睡。一开始她会在清晨安慰我:“睡了一点,睡了一点。”后来疼得说不了话,她只是摆头。
再后来,外婆被送进医院,那年四月出院。
心电图归于直线时,只有我和表妹在病房守夜。外婆前一天就已陷入昏迷,我从北京搭最近一班飞机回家赶往医院。全家人坐在病房里等,空气闷热,只有电扇扇叶搅动空气的声响。“要不算了吧。”外公说。但维持生命体征的药物还在持续不断地注入外婆的身体。是它们让我还来得及见到外婆,握住她的手。她偶尔睁开眼睛,有眼泪滑出。
监测仪在晚上十点突然发出警报,我们叫来医生。表示心跳的数字一点一点往下掉,直至归零。“老人家已经很辛苦了。”医生说。
凌晨,殡仪馆来人接走外婆。全家去江堤。我们捡来树枝、报纸,搭起火堆。几小时前还在外婆身上的衣服,从家里带到医院的其他衣物,围巾、袜子、帽子,一件件被丢进火里。最后,活着的人一个一个跳过即将燃尽的火堆。我偷偷留下外婆的一顶粉色毛线帽。
就算没留下任何物件,也没关系。我知道她永远在。
我们在厨房中一次次重逢。
旅行时,我的身体能够迅速适应当地环境,譬如只有在草原我才喝少量奶茶,吃奶制品,身体会短暂忘却它乳糖不耐受,同时适应大量的肉类摄入。但我仍会想念自己的厨房,迫切想做厨房的主宰者,从挑选食材到烧制完一顿饭,直至吃完。我大约是从外婆那里习得了做饭的快意,我在其中感到熟悉、安全。
我向她学会用食物爱己,爱人。在不同居所给自己、给朋友或恋人做饭,我擅长复制她做过的饭的味道,也擅长不遵照食谱,在食材和调料之间自由游戏。牛腩萝卜煲、黄豆猪蹄煲、春笋鸡翅煲、肥牛豆腐寿喜烧、猪脚姜……我喜欢朋友们在我的屋舍里吃得满足,吃得珍惜,吃得比平时更多、更快;说起他们与食物和家有关的事。吃另一个人制作的食物,意味着信任。一起进食,是一种仪式。
这样的仪式最早由秀英教给我。秀英,是我的外婆。
(书 鸿摘自微信公众号“文汇笔会”,本刊节选,陆 凡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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