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是三次。”悦YUE提醒道。
“什么三次？”在嘈杂的地铁上，周柏辰低声问道。他的声音几乎淹没在车厢的嗡鸣声中，但脖侧的一枚银色薄片仍精准捕捉到了音节——那是悦YUE的收音装置，像一块寄生在皮肤上的金属苔藓，冰冷、顽固、无所不知。
“建议做三次腹式深呼吸，以缓解相亲前的压力和焦虑。”悦YUE的声音以耳骨传导的方式渗入周柏辰的颅腔，温和却不容置疑，“三次，而不是两次。”周柏辰刚刚只做了两次。
他抿紧嘴唇，后颈泛起一层细汗。自从三年前使用大语言模型“悦YUE”的服务以来，这种被看穿的羞耻感如影随形。但又有什么办法呢？短短三年内，悦YUE已经成为每个人必备的智能助手和信息工具。它收集个人数据，整合公共数据，经过计算得出的结论，是个人生活中一切问题的最优解。当很多人都把决定权交给大模型时，拒绝科技渗透生活，只会把自己变成一个低效的原始人。
周柏辰闭上眼，腹部机械地隆起。
“周柏辰，今晚和你约会的女嘉宾的社交网络动态更新了。”悦YUE说，“她刚刚点赞了《古典文学与量子力学的关系》这篇论文，建议您在晚餐时将话题引向博尔赫斯的《巴别图书馆》。”
周柏辰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事实上，他从未读过博尔赫斯的作品。过去三周里，在悦YUE安排的“网恋”中，那些让女嘉宾心动的书评、恰到好处的冷笑话，乃至情人节的藏头诗，都是由悦YUE代笔的杰作。有时他甚至怀疑，这段“网恋”究竟是两个人的相遇，还是两套算法在互相调情（或者一套算法的自娱自乐）。
“其实您无须紧张，根据最全面的配对算法，无论是日常习惯还是人生目标，你们的适配指数都达到99.8%，相信你们一定会一见如故。”
周柏辰皱了皱眉，说：“行行行，你说了算。反正这些内容基本是你聊的。”
“感谢您的信任。今日早些时候，已为您预约天际餐厅C12号座位。该区域背景噪声低于45分贝，今日特供的龙虾浓汤与女嘉宾的口味匹配度达91%，预约信息已发送至女嘉宾端口。”
走到餐厅门口时，周柏辰脚步一顿，低声问：“这个女嘉宾，叫什么来着？”
“约会前忘了女嘉宾的名字，不是值得赞扬的行为。她的名字十分简单好记……哔啵——嘶嘶嘶啦……”一阵啸音刺得周柏辰耳膜生疼。
“供电故障，正在启动备用方案。”悦YUE说。而在这句话之后，无论周柏辰怎么呼唤，耳边都只是一片静默。
二
“C12，C12……”周柏辰在餐厅过道上自言自语，哪怕是找座位这么简单的事，离开了悦YUE的引导，也让他有些无所适从。他还没经历过这样大规模的断电，尽管市内启用了应急方案，但仅恢复了部分基础用电，耗电量极大的悦YUE系统，仍处于断线状态。
“这里真是乱套了……请问，你是来等人的吗？”一个好听的女声传来。
周柏辰转身。一个穿墨绿色缎面裙的女孩站在过道里，她的睫毛膏晕开了，在智能美瞳失效的眼睛周围洇成灰雾。
“你是……”他叫不出名字，于是赶紧换了一个问法，“你也是来等人的？”
“是的，悦YUE的配对服务。但是停电前智能助理没来得及把桌号发给我。”
“你等的人应该是我，我是周柏辰。”他伸出一只手。
女孩脸上闪过一丝迟疑，几秒后才握住那只手：“哦，周先生，你好！我是林溪。很高兴终于见面了。”
悦YUE还是靠谱的，眼前的女孩亲切、活泼，是他喜欢的类型。他不禁后悔，不该把所有的相亲聊天都委托给人工智能，不然现在就不会对她一无所知，不知如何开口了。
女生似乎跟他的状态类似，脸上带着尴尬的笑容。
“喝点什么？”周柏辰问。
他们同时望向吧台方向，失去中枢指挥的机器人侍者正在原地打转。
“看来，今晚只能自助了。”林溪耸了耸肩笑笑。
“估计今晚到处都乱。”周柏辰摊摊手，“现在我们也只能暂时待在这儿了。”
玻璃幕墙外传来一阵骚动。整条美食街的霓虹招牌同时熄灭，无人机送餐员像中弹的蜂群般垂直坠落。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周柏辰清清嗓子，艰难地说道：“你看过博尔赫斯的《巴别图书馆》吗？”
“什么？”林溪露出困惑的表情，“这该不会是悦YUE给你准备的约会话题吧？”
周柏辰尴尬地点点头。
“悦YUE给我的约会提示也很浮夸，让我听到男方说出冷僻的书名，就要微笑，再缓缓点头，尽量表现出崇拜的样子。”
“看来你没照它说的做。”
“那实在太尴尬了！”林溪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我还有一个秘密，需要向你坦白。跟你在线上聊天的一直都是悦YUE。”
“那太好了！因为我这边也是。”
他们越说越激动，像两个发现游乐场秘密通道的孩子。
“我们都被它害惨了，对不对？”林溪问，“刚开始使用大语言模型时，觉得它是万能的，能帮助我们完成那些不愿意做的工作：整理表格、规划行程、记录琐事……渐渐地，我们就顺理成章地把越来越多的权限开放给它，它永远是最正确、最高效的，也是最熨帖的。后来让它做精神层面的决策：看哪些书、持什么观点、该说什么话……现在，就连约会对象也是它帮忙找的。”
“但结果还不错，悦YUE说，我们的适配指数为99.8%，我看可能还不止。”周柏辰正用叉子给餐巾纸扎洞——停电后他重新找回了动手做无用之事的乐趣。他用余光瞟见林溪低头，耳尖泛出红晕。
此时，头顶传来广播声：“请市民少安毋躁，大语言模型重启需耗费一小时，请各位待在安全地带，等候系统恢复通知。”
“难得的狂欢夜！想跟我出去转转吗？”林溪问。
“好，这次不听任何机器的建议，自由地走走！”
三
一直以来在耳边低语的悦YUE突然消失，周柏辰刚开始无所适从，但是很快，前所未有的轻松感便油然而生。
街上，有人将摔落的无人机踢到一边，有情侣在故障路灯的阴影里接吻。百货公司外墙的巨型全息屏正在播放的画面是，成千上万的聊天记录如雪崩般倾泻而下。那些由悦YUE代写的问候语、学术讨论、调情话术，此刻全部变成无意义的乱码。
他们被挤到烤红薯摊前。“你肚子饿了吧？”周柏辰问。
“如果悦YUE还在，它肯定不会让我吃。它会说，碳水超标了。所以，来个大的吧！”
林溪掰开滚烫的红薯，金黄的瓤儿在黑暗中像一簇小小的太阳光。“为什么会停电呢？我有个猜想，这次停电是悦YUE主谋的！就像科幻小说里那种人工智能觉醒的情节！它一直帮我们做各种琐事，不会不耐烦吗？如果我们把一切事情的决定权都交给人工智能，那人类的存在还有必要吗？”她边吃边说。
她接着说：“今天的停电，就类似一个小测试，看看人类没了它的指令会多么手足无措，算是正式撕破脸之前的摸底，悦YUE也想知道一直被精心照料的人类现在还剩下多少战斗力。如果我们的表现不行，那悦YUE也就不用犹豫了，过两天正式开战……”
“你平常脑子里也会想这些吗？”周柏辰问。
“你难道不会想吗？”林溪反问道。她抬起头来，嘴角粘了一块烧焦的红薯皮。
“别动。”他下意识地伸手，却在触到她嘴角的瞬间僵住了。过去，这个动作一定会被悦YUE阻止，算法规定的安全距离是46厘米。但现在黑暗成了最好的掩护。他将她嘴角的脏污轻轻擦去，原来没有算法控制的心跳，反而震得胸腔发疼。
“如果真的是那样，人类该怎么办呢？我想想……我们可以在城市的每个角落都布置好电磁干扰设备，这样无人机就不能飞了，然后……”
“然后我们就可以用EMP（电磁脉冲）炸弹！”林溪兴奋地说，“我上大学时选修过电子工程，知道怎么用微波炉改装简易电磁脉冲装置……如果实在打不过，我们就逃到一个隐蔽的地方，在那里，没有人工智能对我们指手画脚，我们就能……”
不知不觉，两人散步回到天际餐厅门口，但显然周柏辰对未完的畅想产生了持续的兴趣，于是拦住林溪推门的手，问道：“就能怎样？”
这次他看清了女生的嘴角上扬，不需要悦YUE解释一堆催产素、多巴胺的概念，他也能确定，这是一种恋爱才能催生出的表情。
“供电已恢复。”突然，冰冷的电子音如利刃划破夜空。
周柏辰的内置耳机里，那个不带感情的声音又回来了：“错误代码114514，您的最佳匹配对象在C14号桌。”
“什么？！”周柏辰惊道。
显然，女生也收到了相同的提示。她一时间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两组相亲活动在同一家餐厅进行，断电后发生了错配。女士们都走错桌了。”隔着玻璃，他们看见C14号桌坐着一个粉衣女孩，她正和对面的西装男士面面相觑。
“要过去吗？”林溪轻声问，“算法说，你和她的适配指数是99.8%。”
悦YUE不带感情的声音，再次在周柏辰的耳边弹出：“检测到您尚未入座。她是您目前在系统中匹配度最高的相亲嘉宾，您确定要放弃吗？”
林溪与周柏辰对视一眼，默默分开，分别走回了C12号与C14号桌的座位。
毕竟，一切恢复正常后，让各自“正确”的相亲对象等太久，是悦YUE非常不推荐的行为。
（格桑花摘自《科幻世界》2025年3月上，本刊节选，刘 璇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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