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为一名纪录片导演,2015年,我拍摄了《冲天》这部纪录电影,讲述抗日战争时期中国空军飞行员在天空中奋战的故事。我在访问这些飞行员时,他们最年轻的95岁,最年长的102岁。如今他们都已经永远地飞上天空了,但他们的故事还在流传。
刘粹刚与许希麟
刘粹刚是中央航空学校二期的毕业生,战斗技巧非常高超,被称为“空中赵子龙”,是当时中国空军的“四大金刚”之一。
有一次放假他在杭州乘火车,在火车上碰到了一个姑娘,她就是许希麟。刘粹刚对她一见钟情,开始疯狂地追求。刘粹刚写给许希麟的第一封情书,“初遇城站,获睹芳姿,娟秀温雅,令人堪慕”,简直可以作为情书的典范。
许希麟当时19岁,但已经是杭州一所小学的校长了,她收到这封情书后根本就没回信,因为追求她的人太多了。
刘粹刚驾着飞机飞到许希麟家上空做各种特技表演,惊动了许希麟的母亲。她对许希麟说:“这个男生蛮执着的,看起来不错,你就跟他交往试试吧。”
但她的父亲得知刘粹刚是一名飞行员后,很担心地对她说:“你知道飞行员是干啥的吗?你知道他将来有可能会怎么样吗?”
许希麟就用筷子在酒杯里蘸了酒,在饭桌上写下8个字: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这些都是“七七事变”发生之前的故事,后来他们就结婚了,住在南京。
1937年10月12日,日本的飞机要来轰炸南京,刘粹刚就驾着飞机升空去跟日机作战。刘粹刚一开始是被日本的王牌战斗机追击,那时日本的战斗机要比中国的先进许多,但刘粹刚的作战技术非常高超,在最紧要的关头击落日机。许希麟在阳台上看到了整个战斗过程。
隔天放假,刘粹刚回到家,装作若无其事地对许希麟说:“你知道昨天发生了什么事吗?”许希麟说:“我不仅知道,而且都看到了。”刘粹刚就问她:“你为什么要看呢?你为什么不躲到防空洞里去呢?”
许希麟说:“你在天上战斗,而我躲进防空洞,我觉得这是对我们两个人的感情最大的讽刺,我做不到。”
战争中的潇洒
那时候,很多女孩子对飞行员都会有一种憧憬,或者是好奇。飞行员在面对女孩子的追求时心里是怎么想的呢?
陈炳靖是中央航空学校十二期的毕业生。我在香港访问他的时候,他已经96岁了。他年轻时非常帅气,有很多女孩子追求他。但陈炳靖都拒绝了,为什么?因为他知道,如果谈了女朋友,万一他不幸阵亡了,那会对这个女孩子造成多大的伤害。
所以在整个战争期间,陈炳靖都没有交女朋友,一直到战后才恋爱、结婚。当时的飞行员中很多人都是这样,潇洒而不风流。
他们面对生死也十分潇洒,举重若轻。当年一名飞行员留下了一件衣服,现在还被保存在我国台湾高雄市的空军博物馆里。这名飞行员在湖南上空作战时被日军击中,子弹打中了他的下巴,血就流到了衣服上。
他被击中后跳伞逃生,落地后地面上的日军就开始追捕他。他受了伤,一路往南逃,最后逃到了一个美国传教士开的教堂里。
过了几个月痊愈了,他又回到了空军基地。回到基地时,他的同事看到他的第一反应不是上前去拥抱他,说“太好了,你回来了”,而是扭头就跑进了广播站,抓起麦克风向整个基地广播说:“各位,各位,那个谁谁谁他没死,他回来了,你们谁拿了他的手表、箱子、鞋子、裤子什么的,赶紧统统还回来!”
这个故事听起来很好笑,但是我们能从中看出,飞行员彼此之间的情谊与信任。很多飞行员预先写好的遗书里都有这么一句话:“万一我阵亡了,请我的兄弟们、同事们好好地照顾我的太太(或女朋友)。”
刘粹刚于1937年10月底在山西高平阵亡,过了几年,许希麟嫁给了刘粹刚的一个同事,后来他们生了一个女儿。
我们在做影片调研时,非常幸运地联系上了许希麟的女儿。她手头还保存着厚厚的一沓刘粹刚写给许希麟的信件,所以我们有幸看到了那些情书的原件。
她说,她从小就知道刘叔叔的存在。每年中秋节全家团聚,在院子里吃饭时,许希麟都会斟一杯酒洒在地上,跟大家说这是献给天上的刘叔叔的。
在天空中只能面对当下
金英在抗战期间是中央航空学校的飞行教官。我访问他时,他99岁。我问他:“驾驶战斗机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
他说:“手握操纵杆就好像跳舞时揽着舞伴的腰的那种感觉,既不能太紧也不能太松。太紧的话,可能会在紧急状况下做出错误的动作;太松的话,则可能来不及操作。”

飞行员面对的是极为复杂的环境,时时刻刻都要专注于当下。
有一次,陈炳靖要出任务,在飞机起飞的前一刻,他的一个美国同事帮他拍了一张照片。他执行完任务平安地回到基地后,问他的同事:“为什么在我起飞前,你要帮我拍照呢?”
他的同事说:“今天是13号,星期五,我很担心你一去就回不来了,所以我就帮你拍了一张遗照。”
事实上,陈炳靖的确经历过生死一瞬的时刻。他最后一次出任务是在越南的上空,也是跟日军缠斗。他击落了一架零式战斗机——零式战斗机是当时世界上顶尖的战斗机。
他击中敌机后,那架战斗机开始冒烟,他想是否应该上去再补一枪,就探头看了一下飞机有没有往下掉。就在这时,一堆子弹打到了他的座位后面。事实上飞行员在击中敌机后,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扭头看后面有没有人追击。他忘了做这个防备动作,一颗子弹就击中了他的右肩。
如果他不是探头去看敌机的话,那颗子弹大概率就直接打穿他的脑袋了。对这些飞行员来说,这种命悬一线的情况,就是日常。
当时,一个叫汤卜生的飞行员,在《中国的空军》杂志上发表了一篇文章,题为《航空生活的感想——一个飞行员的自述》。他是刘粹刚的同学,这篇文章相当于他的告白,或者他的心情记录。其中有一段话,我引用到了影片里:“我们与环境做生命的挣扎时,我们是孤单的、辽远的,在离人群极远的空中,我们的痛苦和喜悦,只有我们孤单地享受。同时,在痛苦的事向我们围攻时,却更残酷地不容许我们去回忆和思索任何一件往事。”
作为一名飞行员,他们在飞行时只能面对自己、面对天地。既不能想过去,也不能想未来,只能面对此时此刻。这有点像禅宗里的达摩面壁的状态。
螺旋桨时代的现代贵族
以这些飞行员的出身背景,即便在战争时期,他们也可以有其他的选择,不一定非上战场不可。
他们在踏入中央航空学校的第一天,就看到大门口的石碑上刻着:“我们的身体、飞机和炸弹,当与敌人兵舰阵地同归于尽。”他们明知道自己未来的命运,但是依然做出了这样的选择。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
我把他们的战斗称为“螺旋桨时代的空中决斗”,一对一的战斗状态很像欧洲古典时代的贵族决斗,因此我称他们为“一群现代贵族”。
现代的贵族精神指的是什么呢?
第一,是生死之辨,你要去想你为何而生,为何而死,你在面临什么情况时需要考虑这个问题;第二,是义利之辨,什么是公义,什么是私利,当两者之间有冲突时你要怎么取舍;第三,是你做的事情对国家、民族或对社会的可持续发展有没有贡献。
我觉得即便在今天这样和平的时代,我们还是需要这样的贵族精神,这样的贵族精神几乎每一天都会在很多角落里产生。
对我来说,《冲天》不仅仅是在讲一群飞行员以及他们的亲友的故事,它也寄托了我对当前社会的一种期许。
我曾经问飞行员都凯牧:“你年轻时在天空中出生入死,过了几十年,你觉得那段经历给你的人生留下了什么?”
他回答了我16个字:“无恐无惧、无忧无虑、无俯无愧、无怨无悔。”
(于蔚然摘自微信公众号“一席”,本刊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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