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天我到邮局时,工作人员已经快下班了。
大厅里,只有一位红衣女士在取款:一沓沓厚厚的钱,就那么拿张报纸随意包一包,夹在胳膊底下便走。呵,财主!
途经夜市时,我居然又看见了她,一个人坐着吃喝。那个纸包就搁在桌子上,松松散散,旁边是一袋樱桃糖。我迟疑了一下,过去提醒她把钱放好。她笑笑,不置可否,却一定要请我喝杯杏皮水。
我坐下来,第一次正面打量她:黑镜子般的眼睛,连眼睫毛都是光彩熠熠的,整个人像夏季雨水洗过的草原,大气清爽。
她说,这些钱是借来还账的。她老公做生意被骗,债主盈门。就在昨晚,她还假装撒泼耍赖,多年的好乡亲都翻了脸。一想到明天那些人接到钱又惊又喜又愧的样子,她就拍手笑起来,像个搞恶作剧成功的小女孩。
我也被感染得笑起来,随即惊骇:这样的祸事,也是能与陌生人一起大笑的吗?
她又给我讲她的儿子:一个放羊的小伙子,喜欢唱歌,给羊群唱够了,忽然想去省城学唱歌。她说儿子唱歌怪声怪气的,不过马和羊都爱听。她眨眨眼睛:“也许有很多听歌的人,能像马和羊一样喜欢他呢!”我啼笑皆非,这是什么话!
她叫萨吾烈,住在离市区八十公里的草原上。
天一黑,暑气渐消。萨吾烈站起来,说要回家,我以为她要去坐夜班车。她摇摇手,调皮地一笑,带我去一家餐馆的后院。
天哪,我看到了什么?一匹马!我想走近看仔细,那匹马忽然打起响鼻,我立刻举双手投降,退出好几步远。萨吾烈边给马喂糖边说:“刚才太热,让你凉快一会儿,现在可以赶路了。”她一翻身就上了马,我不可置信地大叫:“喂,太远了啊!”她摇摇头:“不远,我翻山抄近路,唱唱歌就到了。”
此时,正值下班,车辆络绎不绝。萨吾烈红衣飘动,马儿昂首长嘶,翻动四蹄,直把这繁华市区视如茫茫草原。一群放学的中学生尖叫起来,打着口哨,向萨吾烈致意。年轻的交警跑了几步又站住,眼睁睁看着一人一马远去。
她已经开始唱歌了吧?我微笑着想。
第二次见到萨吾烈时,已经是冬天了。还是在邮局,我裹着件棉被似的羽绒服,她只穿一件深色外套,毫不畏寒。她来给儿子寄钱,说刚才交警把她的马拦下来了,告诫她很危险,下次不许再骑。
我问:“你为什么到这么远的邮局寄钱?为什么不坐车?”
她笑嘻嘻地回答:“这样好玩,马也高兴。”
我陪着她去牵马,萨吾烈又给马买了一包樱桃糖。可那马不知怎么了,喘息急促,走路直打晃。市区没有兽医院,我们去了距离最近的一家小诊所。护士说医生的女儿今天订婚,他必定大醉,醉了必定要找人摔跤,能摔一下午,今天不可能来了。问到地址后,萨吾烈人就飞了出去。而马已经躺下,时不时抽搐一下,平时那样威风凛凛的庞然大物,此时却像个柔弱的婴儿。
我试着喂给它一粒樱桃糖,它睁开湿润的眼睛看我,又悲哀,又温柔。
我心慌得厉害,不停地看表,祈求奇迹出现。忽然间,前面人声嘈杂,愁肠百结的我也不禁笑弯了腰:那英勇的萨吾烈,肩上扛着一个胖大的男人飞奔而来。那人哇哇乱叫,手脚舞动,后面还有一群人在追赶。这人正是大醉的医生,他下到地面,一见患者是马,又恼怒得跳着脚骂人。萨吾烈死死抱住他的腰,不放他走。闹嚷声引得半条街的人都出来了,沸沸扬扬。
后面赶上来的医生家人要报警,其中一个高瘦的女孩分开众人,冷静地说:“你放开他,我是宠物医生,有兽医证,让我看看。”原来,她就是医生的女儿,今天订婚的女孩。
女孩冷静地检查,配药,掰开马嘴灌药,外加肌肉注射。她轻拍马颈,喃喃说:“宝贝,我已经尽力了,你也要尽力。”萨吾烈俯在马耳边,低声说话,低声唱一首我听不懂的歌。
路灯亮起来的时候,马死了,被防疫站的车拉走。萨吾烈哭了。我是个俗人,赶紧问马的价钱。萨吾烈说,这匹马跟亲人一样,债主逼得紧时,有人出四千元她都不肯卖。她含泪做着鬼脸:“如果四万就可以。”旁边的人哄然大笑。萨吾烈忽然叫道:“那个交警会算命啊,他一早就告诉我骑马很危险,我还以为危险的是我呢!”这一回,连端然的女医生都笑了。
笑声中,萨吾烈突然向着女医生跪下,笑声骤然停止。她仰起头说:“如果以后有人欺负你,不管是谁,我都会找他打架。”周围的人面面相觑,女孩动容,一时说不出话来。萨吾烈向醉酒的医生致歉,并交付了药费。她穿上那件团得稀皱的外套,去坐夜班车。
我陪着她走,看看手里的樱桃糖,忽然落泪。
萨吾烈推我一下,说:“如果使劲难过的话,就没有力气干活、玩耍、唱歌了。”
萨吾烈说,她的丈夫,规规矩矩当了十多年教师。寒假里,本来只是去省城看儿子,可忽然动了发财的心思,想捎带着做点皮货生意。整件事就坏在他名声太好,牧民们挤破头、打着架要把皮子赊给他,赊了半屋子。
我擦掉眼泪,问:“你也没劝劝?”她笑起来:“我跟他打了一晚上架,牲畜惊得乱叫。打到天亮,人累成了烂泥,邻居们拽住我,帮着他逃走了。”
说到儿子,她更加活泼。先学儿子跳舞,又学儿子唱歌。我骇笑:“这是什么唱法?声音这么古怪。”萨吾烈解释:“他小时候生过大病,嗓子坏了,看过很多医生都没办法,可他偏偏喜欢唱歌。”
我吸一口气,问:“你知道你们在努力做一件傻事吗?”
萨吾烈说:“不傻。他说他现在经常做梦笑醒,有时是冻醒的。”
我震了一下:是的,马会爱上樱桃糖,坏嗓子的人会迷恋上唱歌,红梅可以与冬日的花信风约会。爱太好,不爱才傻。
忽然,什么东西掉在睫毛上,我仰起头:下雪了!
纷纷扬扬的雪,扑到我脸上,憩一下又飞走,像岁月。萨吾烈继续唱歌,用她自己的声调。她扯扯身上的外套说:“我儿子寄来的,还有个红裙子更漂亮,下次穿。”她在漫天白雪里跳着走,像只有十七岁。我又笑起来,真的,跟萨吾烈在一起,很少有不笑的时候。
这个明亮的哈萨克族女子,在常人中间,她够格算是个大力士,与命运拔河时,力气又太小。可是,打完该打的架,流出该流的泪之后,她就开始跟苦恼平起平坐,像对待老朋友那样打趣它们。她公平地对待厄运、疾病和死亡,不臣服,不憎厌,不迷失。她也公平地对待自己,就算整个世界蓦然变成黑白色,哭过闹过之后,她仍然会往头上插一枝嫣红的山花。
(秋 天摘自北京日报出版社《和你一起,我不怕老去》一书,刘 璇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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