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画展

我工作的医院主办着一份国内权威的儿科医学期刊,办了40多年。和很多老牌医学期刊一样,它的封面总是十分严肃:画着各种网格线条、人体器官图,或者药物的分子结构图。这些图传递着科学的权威,但也让人觉得冷冰冰的,像隔着一堵墙。

但是,今年拿到第一期新杂志时,封面一下就把我“抓”住了。

那是一幅叫《星辰大海》的油画。画面是打转的旋涡形状,跳跃着红、黄、绿的色彩,给人一种温暖明快的感觉。画得也许不够精准,线条透着稚气,但我看着它,不会将冰冷的病症和它联系起来,反而觉得画面直抵人心。画这幅画的,是一个10岁的患有孤独症的孩子。每一抹色彩,都像这个孩子无法用语言诉说的内心世界,正在向我们敞开。

策划这期封面的编辑是我的一位好朋友,他是位儿科医生。我问他,怎么会想到用特殊儿童的画做封面?这样会不会降低杂志的学术性?

他告诉我:“在很多医学实践中,一张好图有时比千言万语更有力量。”他说,这些年他对特殊儿童的看法改变了很多,这很大程度上是受到一位大学教授的影响。

“一次偶然的机会,那位教授跟我聊起孤独症儿童的画。虽然我们医生和教育研究者看问题的角度不一样,但聊得越多,我越提醒自己:要把这些孩子首先看成‘儿童’,而不是只盯着‘孤独症’这个标签。语言障碍是孤独症孩子的核心困难,语言是用来表达的,当他们没法用语言表达时,必然会寻找其他的方式。画画,就成了他们无声的表达。”

后来,我读了那位教授文章里的一段话,印象特别深。她说:“孤独症儿童首先是儿童,其次是儿童,最后还是儿童,我们必须停止把他们当作‘星星的孩子’。我们承认人类个体的多样性,但他们在本质上还是人类,孤独症儿童无论其障碍程度如何,他首先还是一个人类幼童。”

朋友说,画第一期封面的孩子,来自苏州工业园区的一所特殊教育学校。那里在教孤独症孩子绘画方面,已经形成了一套系统的支持方法。

第一期封面如此惊艳,让我对后面几期充满了期待。果然,接下来一期的封面又让人眼前一亮。这幅叫《春风十里》的画,作者是一个患重度孤独症的女孩。她12岁了,还不会叫爸爸妈妈,却在画布上恣意泼洒出色彩,那些抽象的花卉像炸开的彩虹,感觉颜色都在“尖叫”。指导老师说:“她刚开始画画那一年,只允许我站在3米外看。但现在,色彩成了她表达情绪的载体。”

封面画展还在继续。最近一期的《绿色心情》,画面上是一个抽象的人形轮廓,身体里填满了红、绿、蓝3种色彩,像凡·高的画一样浓烈炽热,仿佛传递着一种无法言说的喜悦。

在孤独症画家里,最有名的可能要数被称作“人肉照相机”的斯蒂芬·威尔特希尔了。他3岁时被确诊患有孤独症,后来父亲又因车祸去世。在伦敦的特殊教育学校里,画笔成了他唯一的表达工具。2001年,BBC(英国广播公司)拍过一个纪录片,记录了一个奇迹:他坐着直升机在伦敦上空飞了一圈后,仅用3个小时,就把飞行区域的12座古迹和200栋建筑,分毫不差地画了下来。像他这样的孤独症画家,也许不会用嘴说“我爱你”或“我害怕”,却能用画笔告诉你他们眼中的世界。就像威尔特希尔用他那幅十几米长的东京画卷告诉所有人:“我不太会聊天,但请看看我的画——这是我想对你们说的全部的话。”

朋友说,读书时老师常强调,对“病人”两个字,不能只看见“病”,而看不见“人”。儿童如同还未绽放的花朵,更需要儿科医生在治“病”以外,懂得去呵护“人”。在看到这些特殊儿童的画作后,有教授提议,应该把它们挂在医学院的走廊里,让未来的儿科医生们都看到。因为这是医学教育中不可或缺的一课,其中蕴含的人文精神,需要每位学生在凝视画作时,自省、体悟。

(意 解摘自《新民晚报》2025年6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