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窗外,黄昏的街道上,雪花飘落。自从进入十二月,店里突然变得特别忙碌。
今年即将结束,也许,这是我人生中最浓墨重彩的一年。我不由自主地轻触胸口,衣襟里收藏着我最重要的宝物。那是从开店第一天就一直在激励我,同时让我保持镇定的“护身符”。
“吉平,东京分店就交给你来打理了。”父亲说出这句话时,我内心的惊讶无法用语言表达。一年前的年末时节,这个消息落到了我头上,让我猝不及防。
福居堂是拥有两百年历史的京都茶叶店,包揽了从制茶到售茶的整个流程。店铺经营代代家传,而我是这个家的独生子,从小就坚信自己会一直生活在京都,将来继承福居堂,从未对此有过任何怀疑。
东京分店早已定好于四月开业,本来这件事已全权交给了店里的员工丰岛先生。丰岛先生四十多岁,是父亲最信任的员工。
“东京分店?为啥让我去东京?丰岛先生呢?”
面对我连珠炮般的质问,父亲不容置疑地说:“丰岛有自己的人生。”
丰岛先生的夫人怀孕了,丰岛先生主动提出,希望在妻子怀孕和生子之后,都与家人生活在熟悉的京都。
我也有我的人生啊。我从未想过离开京都。如今我已年过三十,突然要开始新的生活,我只感觉到害怕。要我去繁忙的东京分店当店长,我根本不是那块料啊。
“明年年初,东京那边正好有一场茶业协会的聚会,你就替我去参加吧。”父亲的命令不容违抗,我只能从命。
我家在东京有个经常来往的朋友。那位叔叔是京都某画廊的老板,在东京从事设计行业,还经营着咖啡馆,生意做得很大,大家都管他叫老板。
聚会时间定在星期日下午。我本来打算聚会那天在东京住一夜,第二天早晨就回京都,但老板提出了另一个方案。他告诉我,他经营的云纹咖啡馆星期一固定休息,问我想不想做点好玩的,可以推出限定一天的“抹茶咖啡馆”。我虽然不觉得这有多好玩,但还是答应了。于是,老板马上联系了跟福居堂相熟的桥野屋,还决定请他家住在东京的女儿光都送些和果子到店里。
因为是店里的固定休息日,又没有提前做宣传,那天的活动几乎没什么人。
从半开的门外,进来了一位女客人。
小巧白皙的脸藏在红色格子围巾里,大大的眼睛湿润水灵,兴许是外面太冷了,她的鼻子被冻成了粉红色。
“真可爱啊。”我忍不住在心里说。
我不擅长跟女性说话,尤其不擅长面对年轻的女孩,甚至连女孩的眼睛都不敢看。
“欢迎光临。”我给她放了一杯水,并递给她厚纸板做的简易菜单。上面只有浓茶和薄茶,都配了和果子。
女孩困惑地问:“只有这些吗?”我除了说“是”,别的什么都说不出来。我还担心她会继续问下去,没想到她突然抬起头说:“那我要浓茶。”
糟糕,因为一切来得太突然,我的目光不小心对上了她的目光,强烈的羞耻感涌上心头。我连忙转过脸,嘀咕了一句“浓茶,是吧”,随后匆匆走进了吧台。
她没有要普通的薄茶,而是要了苦味更浓烈的浓茶,要么她是个行家,要么就是她什么都不懂。我配上雕花的寒牡丹,连同浓茶一起端了出去。她正在跟老板闲聊,也许因为身体暖和了,她的表情也略有放松。
可是当她抿到茶的瞬间,表情就扭曲了。她果然不是行家,而是从未尝过浓茶。对于不习惯喝浓茶的人,那个味道真的很难接受。
我想问她要不要加点儿热水,但是我忍住了。看到她勇敢挑战的身影,我觉得这么做太不识趣了。
这时,我放在吧台角落的手机响了,是父亲打电话来了。我才刚把翻盖手机换成智能手机,还没学会怎么接电话。最后还是这个女孩教了我。托她的福,我总算接到了电话,内心感到既羞耻又尴尬。
智能手机真是太难用了。它这么大,手指还要直接碰到屏幕。不仅如此,它总是要更新,每次一更新,好不容易使用习惯的应用程序就变得不好用了。我抱怨了几句,就被她直愣愣地盯着。
她说自己的工作跟智能手机相关,还特别热情地讲了起来:“智能手机这个行业一直在变化发展,为了适应不断变化的环境,智能手机也必须一直进行细微的改动。更新有时的确会导致不良反应,智能手机本身就是在不断试错中渐渐变好的。无须更换主体就能有全新的操作体验,功能越来越广泛,我认为这是一件很棒的事情……”
她的双眼在闪闪发光。我明白,她只是在诉说自己对智能手机的喜爱,但我还是觉得她像在告诉我一些道理。
自从父亲二话不说就把不适合我干的事情推过来,我就一直在默默生气。我一直固执地认定,自己这种性格已经无法改变了。但是听了她的话,我仿佛得到了鼓励。在不断变化的环境中要一直有细微的改变,这样我能做到的事情就会越来越多。她对待工作的态度也让我备受感动。我对家里的茶叶店,包括对茶,都不曾有过如此深厚的感情。此时此刻,我突然感到万分羞愧。
“要加点热水吗?”我几乎是下意识地说出了这句话。这或许既是为了表示感谢,也是为了让她多停留一段时间。
在老板的怂恿下,我给她表演了点茶。这是我从小到大做得最熟练的事情,我能教给别人的,也就只有这个了。
我们轻松地交谈了几句后,笑容自然而然地浮现在了我的脸上。我竟然能稍微看着她的脸讲话了,连我自己也吃了一惊。平时总是表露无遗的羞涩,此时就像被包裹在了柔软的棉花里。即使只是萍水相逢,我也很高兴。
转眼到了二月,我再次来到东京,给自己找房子。
老板说帮我参谋店铺装修的事情,于是我跟他约好,在看完房子后去云纹咖啡馆找他。
下午四点,我如约走进了云纹咖啡馆。
最里面靠窗的位置好像有人,因为桌上摆着杯子和书本,像是客人暂时离开了。
我发现那个位置的椅背上搭着一条围巾,忍不住走过去看了一眼。我想起开“抹茶咖啡馆”那天,在店里点了浓茶的女孩。红色格子围巾,莫非……应该不会这么巧吧?
我感到心跳开始加速,小心翼翼地走到旁边的座位落座。我点了一杯热咖啡,紧张又激动地等候那个座位的客人现身。手心开始冒汗,我不由自主地捏紧了拳头。
门开了。那是一个留着栗色长发的女人,她手上拿着智能手机,也许是刚在外面接了电话。
原来不是她啊,那只是一条相似的围巾。我忍不住叹了口气。
那位女士突然转过来,我慌忙解释道:“真不好意思,您的围巾跟我一个熟人的很像,我还以为是她来了。”
她恍然大悟,温和地笑了笑,说:“你很想见她,对吧?”
这句话戳中了我的心。
我向她讨教:“如果我还不知道想见的那个人身在何方,连和她交谈都是奢望,该怎么办?”
栗色头发的女士眨了眨睫毛纤长的眼睛,笑眯眯地回答:“我相信,只要努力成为即便站在她面前也能为自己感到骄傲的人,就一定能和她再次相见。”
那天在“抹茶咖啡馆”,她美美地喝了我做的薄茶。想起她舒缓的表情,我的心就像打开了盖子,源源不断地涌出热意。
我希望能为客人提供美味的茗茶,提供身心舒缓的闲暇。也许,我真的能做到。也许正因为到了全新的环境,我才拥有了更多的可能性。希望我如愿以偿。
这么一想,在分店开张之前,我还有好多事情要做。
我主动找到丰岛先生,提出跟他进一步学习的想法。他先是吃了一惊,然后满脸笑容地说:“哎呀,那我可太高兴了。”我记得他一直都跟我保持着距离……不对,我想是我错了。一直都不允许别人接近的人是我,现在我终于意识到了这一点。
卖日本茶的店铺容易给人门槛很高的印象,所以丰岛先生说,揽客是一个很重要的课题。
我捧着茶碗,皱起眉头仔细思索,想起了在“抹茶咖啡馆”点茶的事情,突然有了主意:一边保持高档茶的门槛,一边配合现代人的生活改进销售方式,让人们以更休闲的方式享用日本茶,推广日常茶的享用方式,比如造型可爱、价格实惠的茶器,还有适合搭配日本茶的西式点心,将茶与日常的东西融合。
我按捺不住内心的兴奋,马上去找丰岛先生商量。他很赞成我的提议,还特别积极地跟我一起做了策划。第二天,我就把策划拿给父亲看。父亲听完我们的陈述,只说了一句话:“那是你的店,加油干。”
后来,我就废寝忘食地开始准备店铺的开业事宜。
其间当然有很多坎坷,但我每次都会想起她说的话:“尝试新事物时难免遇到挫折,只有经历了失败才能更好地完善。”我能做的事情真的越来越多了。这是一种我从未有过的、无可替代的欢喜。
我对这家店铺的不满与恐惧渐渐变成了希望,同时产生了越来越强烈的责任感。
没错,我就是在一点一点地实现细微的改变。
终于,迎来了开业的日子。
我环视着大家合力打造的店面,忍不住幻想。幻想有一天,她会发现这家店,在机缘巧合之下,走进来。在那个良辰吉日到来之前,希望我能不断完善自己,让自己始终能够骄傲地面对她。
到了十点钟正式开业的时间。“咔嗒”,店铺入口处传来响声,值得纪念的第一位客人,已经光临了。我转过身,下一个瞬间,就忘了该如何呼吸。
半开的门外,有一双带着羞涩的大眼睛。
是她!我张大了嘴,呆立在原地。她静悄悄地走进店里。
我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十分简短。我努力挤出了声音:“欢迎光临。”
但我在心里说:“你来了真好,我已经——等你好久了。”
“等你好久了。”她的声音与我的心声重叠在了一起。
等我好久了?等待的人,不是一直只有我吗?
我惊得说不出话,她却缓缓向我走来,我的心跳如同大钟的轰鸣声。
“我之前听老板说福居堂要开东京分店,就专门上网查了消息,一直在等这一天。我想把这个还给你。”
她向我伸出了握紧的手。
她的手心里,是那天我递给她擦眼泪的手巾。“我一直带着它,把它当成了护身符,祈祷它能带我再次见到你。”
她微微一笑,我体内顿时窜过了轻柔的电击感。
深蓝色手巾的一角,用白线绣着我名字里的一个字。细细的棉线汇集在一起,组成了“吉”字。美丽而脆弱的线条,一层层重叠起来。
原来,她一直珍藏着我们的第一件信物,而且,用它找到了我。
我伸出手,接过手巾。“谢谢你,那从现在起,它就是我的护身符了。”我把手巾放进怀里,认真地注视着她。
我们用彼此的笑容,开启了共同更新的人生。
(静 好摘自湖南文艺出版社《星期一,喝抹茶》一书,本刊节选,陆 凡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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