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从事演员这一职业,我深感幸福。我认为,这是因为我生命中本就蕴含着的一种灵性,在命运的雕琢下被逐步开发了出来。其实,从事艺术行业的人皆是如此。
前几天,我在手机上刷到这样一个短视频:在万丈高山之下,有两根竹笋,一根生长在岩石底部,被重重围困;另一根扎根于岩石边缘。没过几天,生长在岩石底部的那根竹笋枯萎了,而生长在岩石边上的那根,巧妙地避开了阻碍,最终长成了参天翠竹。
这个视频让我回想起自己的经历。我曾是一名待业青年,到黑龙江当知青,下乡干活,一待就是8年。
1977年,我回到北京,还没有工作。街道办事处让我去报到,说是因为我有文化。但我有些不甘心,因为我出身于文艺家庭,我也想像父母一样成为演员。我会唱样板戏,还喜欢画画。插队时,这些才艺都派上了用场。最终,通过不懈努力,我考上了中国人民解放军空军政治部文工团(后简称“空政文工团”),这才有了成为演员的机会。那一刻,我感谢命运的眷顾。同时,也感到有才华的人是不会被埋没的。刚进空政文工团时,我是一名群众演员,身边的同事大多很有名气,没人搭理我。我也曾因没受过艺术院校的系统教育而自卑,但我渐渐明白:才气需要沉淀,更需要万全的准备。当你因不自信而慌乱时,本质上是因为积累不足,唯有准备到“给一点阳光就能闪耀,给一次机会就能发光”的程度,才能在机遇来临时牢牢把握。
那些在低谷中的岁月让我明白:没有人能代替你成长,唯有自己直面困境,努力克服它。我今年72岁,从事表演行业已经50多年了。在这条路上,我始终在追寻表演的至高境界。我见过许多优秀的前辈,他们在退休甚至离世时,年龄可能还不到我现在这般大,但他们的艺术高度至今仍让我难以企及。那种“似乎触碰到全世界最好的艺术”的感觉,始终激励着我不断向前。
对于表演者而言,最根本的是“寻道推门”,就是不断地推开一扇又一扇门。戏剧学院的专业学习固然重要,但更要思考:课堂之外,我们是否还有未被挖掘的能力?演员要突破边界,到更广阔的天地中汲取养分。
要清楚自己所面临的困境,思考能否突破这些限制。“生存还是毁灭”,其实就是一个“做还是不做”的问题。然而,我们往往无法预知结果,就像哈姆雷特所说,没有人能从死亡的国度归来告诉我们那边的情形,所以我们才会犹豫不决,从而错失许多机会。不必犹豫,不要急于求成,先内修自度。木心说过:“你只有找到精华中的精华,那整个精华就是你的。”
作为表演者,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先做一个好观众,去见识好的东西,不断打开自己的视野,不断突破自己的边界。要走出去,获取来自更大空间的信息。
当下,人工智能技术的蓬勃发展深刻改变了人们的生产生活方式,也为艺术领域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变革。
即便机器人的外形无限趋近人类,其眼眸也无法承载人类的“灵光”——那是一种“一眼便知话语深浅,三杯共品天地福气”的生命神性。未来,戏剧舞台上或许也会出现机器人演员,但它们无法替代人类眼眸中流转的情感与即兴表演时迸发的光芒。我相信,优秀的演员会越发有价值,因为机器人能给出标准答案,却无法演绎人类灵魂的复杂与深邃。观众渴望看到的不是千篇一律的标准答案,而是差异和个性,这正是舞台艺术的独特魅力所在。
人具有共情能力,“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哲思,正是源于对生命差异的尊重。托尔斯泰曾说:“即便是最伟大的作家,也只是在书写他的偏见而已。”莎士比亚借哈姆雷特之口道出:“世上本无所谓好和坏,思想使然。”这恰恰体现了人类性灵的可贵之处——我们带着主观意识去思考、去创造,在差异中寻找共识,在不确定中赋予事物以意义。
人工智能或许能替代重复性劳动,但无法替代人类在困境中迸发的生命力,就像手工烹饪的温度、舞台上的情感共鸣不可替代一样。炒菜机虽然能精准复刻菜肴,却永远炒不出“妈妈的味道”——因为食物的灵魂藏在掌勺者的情感与即兴发挥之中,正如舞台的魅力,藏在演员与观众共同呼吸、情感交融的刹那之间。
最重要的是,人要不断丰富自己,成为一个机器人无法替代的、充满生命性灵的个体。人生命中最高级的部分是什么?我认为是性灵。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这种性灵在假定性情境中得以展现,这是我们要去探寻和珍视的东西。我相信,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们都将带着这个问题不断前行,同时也坚信人类目前能够把自己的事情做好。
我读过一段让我特别有感触的话:“文学艺术的功能是为人们提供面对将来不幸的方式。”我们演的这些命运坎坷、生离死别、喜怒哀乐,是我们在舞台上和观众一起探讨出来的。比如,这件事情发生的时候,人会怎么面对,用真实的感受来触发彼此认知上的共情。
“我让角色支配我”,这是京剧表演艺术家李少春先生的话,就是以角色的名义表达自我,以生命的真实性去诠释角色。
我演过古今中外的很多角色,每一个角色都让我受益良多。尽管我遇不到某些角色所经历的机遇,但通过模拟角色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我感受到了表演带来的幸福。在表演时,演员要克服生活中的种种困难,进入一种忘我的状态,全身心地投入自己的表演,仿佛其他一切都变得无关紧要,只剩下舞台上那咿咿呀呀的腔调。此时,舞台上的美高于一切。
谈及中国艺术的美感,梅葆玖先生曾言:“京剧是什么?京剧就是给中国人做个样儿。”中国戏曲之美集于舞台之上,舞蹈、声腔、故事皆为审美载体。在中国,小说的兴盛晚于戏曲。我也曾与戏曲结下缘分,那是在2000年左右,我演话剧《风月无边》里的李渔,该剧让我第二次获得了中国戏剧梅花奖。戏曲对我的影响,源于我的父亲,他特别尊重戏曲,这份尊重也深深影响了我。年轻时我只懂听样板戏,如今才明白:即便外行看热闹,也能从传统戏曲的声腔韵律中,品出中国美学的真味。
要成为“与观众有关”的演员,要让观众觉得你的作品的品质值得他们走进剧场,就必须苦练基本功。我始终记得年轻时,于是之先生给我们上表演课说过的一句话:“千万别迷信体验。”人们都说于是之先生是一位擅长体验的演员,但他告诉我们,演戏的时候,自己的脑子里始终要有一道更高的视线强烈地审视自己:今儿演得对极了,今儿演得不够好。
好演员首先是好观众,要有强大的体验能力,也要留有一定比例的反省、支配自己的能力。这种能力从哪儿来?从文学中来,那是演员对剧本的理解、对生活的理解。
“梅花香自苦寒来”,这是中国戏剧梅花奖的寓意,也是我眼中的戏剧表演艺术:打开眼界,磨炼自己,先做一个好观众,再做一个好演员。
(百 花摘自《人民政协报》2025年5月28日,本刊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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