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环与花环

女儿负笈英伦后,有一天,给我写了一封“情文并茂”的长信。其中有一段是这么写的:“今天,我们一群来自新加坡的学生聚餐,谈起了彼此的童年和少年,她们都觉得自己活在一种沉重的幸福里。她们的母亲,老是没完没了地逼她们学这学那,她们样样都通一点,可是,样样都不喜欢。她们的童年和少年时光被这些额外的学习活动填满了,现在回想起来,记忆里什么都有,独独欠缺的是快乐。在她们絮絮地谈着的这一刻,妈妈,我心里涌满了对您的感激。您从不逼我。我只是随心所欲地学我喜欢学的,您所给予我的自由,为我童年与少年的成长期髹上了甜蜜的色彩……”

她的信里有两个发亮的字:自由。

这里的“自由”,指的是选择的自由,而不是为所欲为的自由。

许多望子成龙、盼女成凤的父母,让孩子的生活过得像走马灯一样,钢琴课、舞蹈课、外语课、电脑课……一门接一门,这使他们的生活像装得过满的袋子一般,完全没有透气的空间。每回看到他们,我便仿佛看到了非洲长颈部落的美人——怕输的父母亲,将自己的愿望做成一个一个沉重的铁环,无休止地加在孩子们的颈项上,孩子们的颈项被越拉越长,他们几乎喘不过气来,父母却觉得越长就越美。

我不做铁环,我做花环。我要让我亲爱的孩子们在熏人的花香里快乐地度过童年与少年时光。

从他们懂事起,我便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们:“你们想学什么、要学什么,尽管告诉我,我会为你们报名,送你们去学。你们不爱学的,我绝不逼你们。”

方义和方德喜欢锻炼身体,于是,在他们的要求下,我送他们去学跆拳道。可君喜欢绘画,我便送她去学水彩画。每周到了上课时间,她就提着一个装着水彩与画纸的小书包,一蹦一跳地出门去。心中的快乐,转成脸上灿烂的笑容。

然而,我的“民主”,有时亦成了我的失误。

可君11岁那年,忽然对音乐产生了兴趣。有一天,放学回家,她告诉我,她想学钢琴。

我一听,好生欢喜。让音符优雅地在家里跳跃,一直是我心中一个美丽的梦,但是,家中成员中没有一个人有音乐细胞,现在女儿主动提出要求,我自然大喜过望。

那个周末,我们去逛琴行,不曾深思熟虑,便订购了一架钢琴,现在想来,真是操之过急!

之后,通过报纸上的广告,我联系上一名年轻的女子,请她周末上门来教可君钢琴。

她长得很白很瘦,端庄恬静,像个很有教养的淑女,然而,在直觉上,我却感觉她欠缺了这个年龄该有的活泼。

可君全无音乐基础,她又毫无教学经验,因此,坐在钢琴前面的这一对师生,常常出现这样一种僵局:可君毫无章法的小手指这里敲一下、那里弹一下;她呢,板着脸,木然地说“不是这样的”,然后自行示范;可是,轮到可君时,她又故调重弹,从琴键里跳出来那些不像音符的东西,满满地蕴含着怨气与怒气;老师蜡塑般的脸,蒙上了霜。师生两人,都饱受精神折磨。

我错误地以为这是学习音乐必经的过程,便任由她们彼此折磨。

勉强地拖了3个月,一天,可君噙着眼泪对我说道:“妈妈,我不要再学了!”

只学了短短3个月,便想放弃?我难以置信地瞪着她,她的眼泪很快就流了下来,说:“老师骂我笨!”

于是,另觅良师。

朋友介绍了一位誉满杏坛的音乐老师,女儿上门去学,当天回家,弯弯的眉眼里全是盈盈的笑意,一见我,便欢欢喜喜地复述老师所讲的故事:“有个贼,进了别人的屋子,看到两个人在练琴,立刻便退了出来,不要作案了,因为他说那户人家很穷,穷得必须两个人共弹一架钢琴。妈妈,您看,那个贼多蠢!”

之后,她去学琴时总是欢天喜地的,因为钢琴老师会讲很多很好听的故事。

如此上了几堂课之后,老师来了电话,客客气气地对我说道:“麻烦您代我督促可君在家里练琴,好吗?对于初学者来说,每天在家反复练习是很重要的。”

我原以为是女儿自己主动要求学琴的,要她练琴,应该易如反掌,谁知我大错特错。我们母女,好像在进行一场又一场“拉锯战”,我拉一下,她动一下;我不拉,她便不动;到了后来,更糟,我拉她,她索性甩手逃脱。有一次,我非常生气,硬要她坐在钢琴前练足一个小时,她依言而练,可是,从钢琴里跳出来的音符,好像是在热锅里痛楚地跃动着的豆子,哪有半点悦耳的声音可言!更意想不到的是,她练完之后,为了发泄心中的怨气,干了一件当时令我气炸了肺而事后回想却忍俊不禁的事儿:她将屋子里所有我的照片都倒过来挂。

我们母女的关系,因为练琴而变得十分紧张。这种情况持续了将近半年后,我举了“白旗”。

痛定思痛,我发现这件事最大的症结是,女儿根本没有音乐细胞,可是她看到同班好友在学,以为这是很好玩的事情,便也吵着要学;而我,不加深究便盲目地加以支持,结果便造成了这种两败俱伤的局面。

不久,报端出现了一则钢琴待售启事。把钢琴卖掉之后,我们母女俩也宣告停战。

和好友谈及此事,她认为我做错了。她指出学钢琴的历程原本就是痛苦的,我应该强硬地逼女儿,逼得她就范为止。

我不同意。在艺术的范畴里,如果孩子是一条小溪,就让它潺潺地唱着属于小溪的歌;如果孩子是一片海,自然能够发出浪涛拍岸的澎湃声。

逼溪成海,溪绝对成不了海,只会白白痛苦而已。

(大浪淘沙摘自海天出版社《我陪你长大,你陪我变老》一书,黄思思图)